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悬泉置遗址 资料图

丁庆康

在河西走廊的戈壁深处，敦煌悬泉置遗址出土的汉简，补缀了汉代邮驿制度与丝路交往的历史拼图，以率性挥洒的笔墨，重构了那个雄浑时代的书写生态，将两千多年前的日常书写凝固为永恒。鉴于悬泉汉简独特的历史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，甘肃文化出版社策划、出版了《悬泉汉简书法选粹》（以下简称《选粹》），从目前已公布的7000余枚简牍中精选700多枚，以原色原大、局部放大、附以释文的形式，将这批承载丝路光影的墨迹予以呈现。《选粹》是一部可供观摩、欣赏、研究的书法艺术珍品和书法爱好者临摹传承的范本，更是研究字体演变和书法史（汉代隶草交融阶段）的重要实物资料。

悬泉置作为汉代敦煌郡效谷县下辖的邮驿机构，是连接中原与西域的咽喉要冲。其遗址出土简牍内容涵盖诏书、律令、簿籍、符传等行政文书，以及私人信札、习字简等日常记录。这些简牍的纪年跨度从汉武帝元鼎六年（前111年）至东汉安帝永初元年（107年），前后218年，完整展现了西汉中后期至东汉初年河西走廊的军政运作与社会生态。简牍的书写者多为底层令史（啬夫）、书佐及戍卒，他们在处理公文传递、物资调度、使者接待等琐务时，以笔墨为工具，将行政效率与艺术表达熔铸一体。簿籍简中的隶书工整严谨，以确保信息无误；啬夫公文、私人信札则草意盎然，笔锋流转间尽显个体性情。这种“公文规范”与“日常率性”的二元性，构成了悬泉简书法的空间张力，也为《选粹》的编纂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基础。

汉代书法正处于篆隶蜕变、草楷萌芽的关键时期，悬泉简可谓隶草交融进程中的鲜活标本。《选粹》所选简牍，以隶书与草书为主体，兼及小篆遗韵与行楷雏形，堪称汉字书体演变的“活化石”。悬泉隶书既保留蚕头燕尾、波磔分明的典型特征，又因简牍书写的即兴性而突破程式。所选行政公文简横画平直舒展，撇捺外拓如翼，结构取横扁之势，尽显隶书的宽博气象。习字简或账目草稿则笔势跳宕，横画收笔时或急驻，或上扬，甚至融入章草连笔，透露出书写者对效率的追求。可以看出，“官方正体”与“民间俗写”的并存，揭示了隶书在基层实践中的动态演变。悬泉草书尤具艺术价值，笔法多从隶书快写演变而来，《选粹》中“月”字末笔的波挑、“之”字的连笔萦带，皆保留隶意。同时，笔画的简省与映带已初具今草风神。《选粹》所收两则文书，行笔迅疾，字势欹侧，点画间透露出书写者的急迫心绪，“隶草”向“今草”转型，可窥一端。

悬泉书法中随势赋形的书写与材质有关，简牍的材质与书写情境赋予其独特的笔墨语言。木简吸墨性强，书写速度直接影响线条质感。疾书时枯笔飞白，如戈壁朔风掠过；缓写时墨色温润，似祁连雪水浸润。这种“燥润相生”的对比，在《选粹》放大图版中尤为清晰，观者可直观感受书写者的节奏变化与情绪波动。悬泉简与居延、武威等西北边塞简相比，书法呈现出鲜明的个性。居延简以屯戍文书为主，书风粗犷豪放，笔力如刀刻斧凿，折射戍边将士的刚毅；武威《仪礼》简作为经典抄本，结构严谨，用笔细腻，体现对礼制的尊崇；悬泉简则因驿站职能的综合性，书风多元交融，隶书兼有官样规范与民间率性。尤为重要的是，悬泉简草书填补了隶草向今草过渡的空白。此外，悬泉简中多次出现接待使者的记录，书体端正，凸显了文书功能对书风的塑造，承载了丝路文化交流的印记。

作为首部聚焦悬泉简书法的图书，《选粹》的编排体例颇具匠心——图版呈现原真性，采用红外线扫描的原简尺寸图版与高清放大彩照并置，最大限度还原墨迹细节；局部放大处理使笔锋提按、墨色浓淡纤毫毕现，为临摹与研究提供可靠范本；分类与释文方面，简牍按原序排列，为便于书法爱好者临习，释文保留原简格式，并删除部分符号，避免现代标点与通假注释的干扰，忠实反映了简牍的原始状态。书中未按书体分类，意在引导研究者从笔墨本体出发，结合简文内容与历史语境，深入了解汉代书法的多元生态。临习过程中，可通过对比公文简与私信简的笔法差异，探讨书写情境、书写者身份对书风的塑造功能；分析草书简中连笔技法，对厘清草书书体演变脉络有所裨益。此书的问世，为书法史研究补充了关键材料，进一步推动简牍学从“释文考据”向“艺术阐释”拓展。

《选粹》的价值，远不止于艺术鉴赏。这些简牍曾是丝路驿站的日常档案，如今成为解码汉代治理智慧与精神气象的密钥。吏员们于方寸简牍间挥洒的每一笔墨痕，是对行政效率的追求，亦是对生命体验的记录——从物资账目的严谨笔触，到戍卒家书的潦草急切，无不折射出个体在宏大历史中的微小身影。此书的意义，在于将“冷冰冰”的考古材料转化为“活生生”的文化记忆。当今天的观者凝视这些墨迹，不仅能领略汉代书法的古朴雄浑，更能透过笔墨，听见两千年前丝路驼铃的悠扬，看见戍卒吏员伏案疾书的背影。这种跨越时空的对话，正是《选粹》留给后世的珍贵遗产。

甘肃是简牍大省，自20世纪以来出土了6万多枚简牍，以汉简居多，占全国已出土汉简总数的一半以上。由此可以说，《选粹》的出版发行，必将成为甘肃“汉简之乡”文化标识中的一张亮丽名片。

（《悬泉汉简书法选粹》共八册，张德芳主编，甘肃文化出版社出版）